為悲傷上蝴蝶結

(本文榮獲台灣八十八年度文藝徵文社會組第一名)

她是我的獨生女。我們相依為命,孩子的父親在三年前車禍去世了。半年前,孩子開始莫名地發燒,醫生為她打退燒針,燒退之後再度燒起,就這樣反反覆覆的終於成為常態。

 

我帶著她每星期跑醫院,做了許多實驗,都沒有反應...。一直到身上,陸續冒出了許多小血。可怕的事實終於出現眼前了,她得的是血癌。星期日要跑醫院,每天得打針,還要做切片,抽骨髓...等檢查,孩子不得不向學校請長假,在家養病。

 

重覆又重覆磨人的過程,在令孩子視到醫院為畏途。雖然如此,孩子卻懂事得令人心疼!她悄悄的告訴來家裡看她的外婆,她好想吃冰、好想出去曬太陽、好想和同學去國父紀念館溜冰…。外婆摟住她安慰說等她身體好一些了,這些都可以辦到!

 

那段時問她還很想出去玩,渴望像一隻小鳥般在藍天下翱翔…,可是大人卻想留住她的命,即使多留一下都好。於是母女兩人有一段時間就像被河流分開的兩岸。默默對立著、彼此折磨。

 

我常常流淚,不知道怎麼辦?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?我覺得挫折感和恐懼感好像一大塊烏雲將壓過來,心頭幾乎沒有什麼明亮度。

 

那天清晨,又是一夜沒睡好的我。拉開窗簾,看到晨曦把那株桂花樹上蜘蛛網鍍成了銀色。露珠裡面還躲著昨晚來不及逃走的月光。我走到孩子的房間,靜靜地看著那張清麗細緻的臉,雖然蒼白了些,做夢也想不到,她己經歷生命中的最後一個階段。

 

五月十六日-五月二十二日
病毒翻越時空,一路追將過來。孩子住進醫院。我向學校辦了留職停薪,鎮日陪伴她。心中抱著希望,這種病只要控制得宜,不用多久就可以出院了。午後,我和幾個大人在長廊下低聲交換各家病情,也相互鼓勵,打氣。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幸運逃脫病魔的追捕,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。幸運些,拖個二十,三十年或三五十年的歲月。等到醫學進步到一個程度,任何病都不會有問題。

 

雖然如此,我耳邊卻響起醫生告訴我的一些話:血癌只要不再惡化,就算控制住了,即使如此,孩子卻一生不能吹風勞累,感冒,碰傷。因為每一項小小的病因都可能會引起併發症…

 

然後再從長廊前踅回孩子的病床前。陪著每天都在打點滴,卻一直下的她,玩侏羅紀拼圖。我好幾次也向來探視的親友或同事探聽,哪裡有算命靈的高人或靈妙的偏方?無非想在茫茫惘惘的未來中,找一個讓自己比較踏實些的定數。我想知道,她倒底還能活多久?

 

我不知道一個教了快十年書的人,竟會驚慌混亂。我也不知道,為什麼一個這麼小的小孩子,竟會得到這種病?她才六歲啊!

 

然而還有更小的.她隔壁的那張病床,眼睛大大的,笑起來有酒的四歲小男孩昨天走了。死神來勢洶洶,讓大人慌了方寸。他們一方面被迫面對殘酷的事實,一方面仍苦苦覓著最後一絲奇蹟出現。在小男孩走的前一天,做父親的連夜從南部找來了一個偏方,大包小包帶回來,在醫生護士的注視下,就在病房一角架起爐灶煎藥。草藥苦口,小男孩臨去前,把被子和床罩吐的到處都是。

 

五月二十五日-五月三十一日
醫院太安靜了,大家都小小心心地活著,深怕驚嚇到別人。有一個地方卻不太安靜,因為經常處於生死一線間。一日晚上,我經過手術房前,一個頭部包著厚厚紗布、臉部浮腫、鼻子裡插滿了不知名管子的病人正好被推了出來。神情凝重的家人一擁而上,病人很快的就又被推進加護病房裡。在等電梯的時候,我聽到好像是病人妻子的女人在嘟嚷著:我就知道伊總有一天會出事,每次騎車像在飛一樣。真氣死人,伊若好起來,我看伊還敢不敢騎快車,我一定要給伊教訓一次,伊才知死啦!

 

透明帷幕的電梯在夜色中冉冉上升,我默默地想:如果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懂得尊重和保護,那麼,再尊貴的人生也只不過是宏偉但偷工減料的建物。隨時都有毀於瞬間的可能啊!

小孩最近的脾氣很古怪。醫生說是受到藥物的影響,所以情緒很不穩定。她原本清澈漂亮的眼睛開始充血,舌頭也出現了血。身上也好被鑿了一個洞,體力一天天了出來。小阿姨全家從台中來她。五歲的表弟告訴她有一部電影叫獅子王的卡通電影很好看,她也告訴表弟,她前幾天認識了一個住隔壁病房的小姊姊。那位比她大兩歲叫姍姍的小姊姊還和她約好,哪天要到中庭去溜冰過癮一下…。過一天我向小孩子的主治醫師請了半天假,帶她去看獅子王。那晚臨睡前,她告訴我:我也要像那頭獅子一樣勇敢。

 

六月一日-六月七日
她開始掉頭髮了,先是幾根幾根的掉,然後是一大把一大把。怎麼也留不住的趨勢,我幫她梳頭,又梳下一大把。雖然己經脫根,仍有一些在她頭上盤桓戀棧,顯得很不甘心的樣子。唉,曾經是那麼漂亮,烏黑的頭髮啊!她摀著臉,眼淚從指縫間出來!她胃口也很差,每天要打好幾瓶點滴,而且嘔吐。精神好一些的時候,會要求下床,去找她的姍姍姊姊。她一直瘦下去,眼睛大而茫然。

 

線條美好的唇抿成一條細細的線,顯一種稚氣的蒼涼。我的心好痛,一個念頭頻頻在問我:你和孩子的歲月,全都要耗醫院裡嗎?如果小心一點,不讓病情惡化,我和孩子也許可以過一段好一點的日子也說不定…

 

七月十二日
那天晚上我們在家裡看電視,戴著小帽子的姍姍忽然出現在螢幕裡。「媽,是姍姍姊姊耶!」她眼睛一亮,興奮的說:真的是她!可是原來一張瓜子臉瘦了一大圈。稚氣的門牙在尖削的下巴上,益發顯得孤獨。

 

姍姍告訴那位清癟的瘦小卻散發著太陽一樣光芒的女師父,她要開刀了!但是她好害怕師父鼓勵她:不要怕要相信醫生。可是我還是很怕,怕刀子…「不要怕,醫生的刀子都是小小的,要勇敢。沒問題的。」女師父繼續鼓勵她。

 

八歲的姍姍將蓋了手印的器官捐贈同意書給女師父,她說如果手術沒有成功,她願意將器官捐出來救人師父說:她有愛心,菩薩會保佑妳的!刀子小小的,醒來就好了!媽,姍姍姊姊好勇敢喔!小孩臉上爬滿了淚水。蒼白的臉上意外地浮現了淡淡的紅暈。

 

八月五日-八月十一日
那天,孩子突然陷入半昏迷狀態。我急將她送入醫院,才發現是腹水增加所致、阿摩尼亞指數急遽攀升所致。她當天又住進醫院,醫院的孩子,幾乎不認得了。她原先的病床躺著一位比她還小一點的女孩,要圓一場母女的緣會!她只要能多活一天,我絕不能讓她走。

 

午後陽光照進長廊,將喧嘩聲一路輾成細細碎碎的光影。下了幾天雨,連續幾個晴天。像是列隊而過的一身藍色衣衫的健康又快樂的人。當一位身插鼻胃管,正在吃著冰淇淋的男性病患施然從長廊一頭出現!母女二人齊都被震撼住了!甜美泌瀛的冰品順著管子,絲絲進入食道的動作,似乎昭告世人,我正在努力品嘗著一道滋味甜美的人間極品。

 

一份再日常不過,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生活感被顛覆掉了!有很多東西,其實還是需要特定條件的啊!譬如像吃冰淇淋就是。兩天後,孩子要求我帶彩色筆給她。妳要畫什麼呢?我很好奇!你有力氣畫畫嗎?我會儘量畫。她氣息奄奄地說:「我要把媽畫下來,放在心裡面。」

 

八月十四日-八月二十日
薄弱的身軀似乎停止了生息。那一雙曾經那麼喜歡畫畫、舞蹈、幫母親做家事的修長漂亮的手,懨懨地交放在胸前。將來的記憶也只有那雙手是熟悉的,病魔沒帶走。她的頭髮己經完全掉盡,細覆蓋在她腫脹的頭上。有種初長的感覺。恍惚孩子正在初生…,一時間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,恍惚看到當年的自己正在分,看到小孩正從自己的體內出來,看到那份生產後的空洞,隨即被一分母愛填滿,看到丈夫驟逝後,自己如何母兼父職,帶著孩子一路走過來的艱辛…

 

大部份的人都可能看見大人在老去,故去卻無法想像自己的孩子也會是老人,也會故去。哦!我懷中可愛的孩子,我美麗如白玉般,尚未來得及長大的女兒,卻必須在我的眼前迅速老去!想到這種種…,我頓時淚滂沱,又難過又淚動又不甘心,幾乎一秒都按捺不住。一定有什麼是我可以為這個孩子做的!我一定要為她好好想一想! 

 

八月二十二日
孩子走的那天是清晨。我聽到她微弱的呼喚,她的奶奶和外婆也急急趨到床邊。

「媽,我眼睛看不見了!」她的手深向半空中,我緊緊握住~~
「寶貝,不要怕,嗎就在妳身邊!」
她的奶奶說:「好痛是不是?」她點點頭...
她的外婆說:「你是不是要走了?」她點點頭..
外婆把手放在她眼皮上:「乖,那你就好好的走吧!」

 

一棵樹即將離開自己的枝幹,向遠方而去,它不會再回來!不會再落地生根!

住嘴…,把己經湧到唇邊的哭聲用力逼回去。在模糊的淚眼中,我聽到自已急促又沙啞的聲音:

「寶貝,你願不願意像獅子王?像珊珊姊姊那樣勇敢、那樣有愛心?」


孩子終於沒有再睜開眼睛。可是屋子裡的每個人全看到她在點頭!
全看到她在點頭的同時,那微微上揚的嘴角!

全看到嘴角微微上揚的同時,一滴淚珠靜靜地滑出她的眼眶,
和其它人的淚珠,鏗然一聲,摔碎在枕頭上~ ~

 

孩子生病時,我沒有辦法替她做什麼,在她要離開時,我問她願不願意將自己身上有用的器官捐出來?在別人身上再用一次,也讓自己再活一次。她答應了,遺憾的是,她的器官全壞了,所以不能如願。

 

至於把她的身體捐出來,讓醫學院的學生做研究,能夠有機會去救別人!應該也是這孩子的心願,我將來也會這樣做吧!

 

現在我做母親的懷著悲欣交集的心情,把我的寶貝交給你們,我寧可你們在我純真美麗的女兒身上劃上十刀二十刀,我也不希望你們在將來做醫生後,在任何一位病人上劃錯一刀。所以我請求你們一定要好好善用她的身體,一如你們一定要好好的對待我們週遭的每一位芸芸眾生。只有這樣,我的悲傷才能上一個蝴蝶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