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話的藝術 陳惠琬
說話,說實在,誰不會說?差別只在說的好,說不好,說的有沒有藝術而已。但「說話」這事也怪。雖是我們一生學習最多(比吃飯還多),行使最久,應用最廣的一件事,但很微妙地,我們卻總覺得作得不夠好,不夠精練,不夠達意。像藝術,永遠都有可改進處。於是每個人生命裡,總可以抓出那麼一、兩個舌粲蓮花,以言語叱吒風雲的人物,讓我們暗自羨慕。
我就認識這麼一位朋友,是夾坐人群中便被淹沒的那種女孩。若定義「平庸」既「無特色」,那麼,她應可算是全身上下,由長相到身材,皆一無特色的平庸女孩。但當她立起、步上講台、面對臺下,緩緩啟齒發言時,一室的目光忽似江河流向大海,滾滾奔流,全流向前台她所立處。她聲音甜美,態度溫和中帶股勁力,吐出字句,粒粒皆像珍珠米粒般字正腔圓,娓娓道來,聽眾全一一如見若聞,感同身受。她那張原本黯然之臉,此時,亦似一點一點吹亮的燈火,瞬間光焰閃爍,引人注目。我曾讚歎:有人美在低頭,有人美在淺笑,此姝動人處,則在言說。她是我高中同學,是我生命中首位展現說話魅力之人。她亦為我詮釋了什麼是「臺風」。很動人的一種風采,好生叫人羨慕。
六O年代,美國有一著名民權運動者,在街頭巷尾演說「種族平權運動」。他聲音冷靜,但充滿張力,一波波言語似交響樂曲,詞句與感情以一種銳勢層層疊上,推進人心。當他終於以最深厚嘶喊之音叫出:「我有一個夢!我有一個夢!」時,底下群眾全似顛若狂了,似被電擊般狂熱地回應:「阿門!阿門!」那個名叫馬丁路德.金恩的人,便以這篇著名演講,不只點亮一盞燈,更燒起一把火,襲捲群眾,帶起運動,改寫了美國歷史的一頁。
的確,一個人的談吐,小則可以表達性情心意,大則可以為人窺其言語志量。一言以定江山,是多少人的渴望,多少人的夢!
當然,大部份人如我,對講台、群眾,並沒有那麼大的企圖心。但在自己小小生活圈內,對身邊伴侶、朋友,甚至同事,也會渴望小小吐露:「我有一個夢!有一個想法!」我們多想藉適當地剖露與分享,在對方內心裡,也能定下小小一角的江山。
說話,在我們生活中是那樣地重要,重要到一言可以興邦,亦可以喪邦。人際關係存亡與否,全看一句話說得合宜不合宜。有一牧師曾語重心長地說到:「不管你曾花多少心思幫助一個人,但只要說錯一句話,你便可能永遠得罪了這個人!」
然而,孰能無過?那些在說話各層面中各佔翹楚,各領風騷之人,亦未見能永遠掌握話裡機鋒,永遠的不說錯話。因此,談「說話」,永遠是一熱門話題。教導「說話藝術」的課,亦永遠為人們趨之若騖,覺得多少可學到多一點「竅門」。
問題是,「說話」這一門藝術真別有竅門麼?在一次談「說話藝術」講座裡,我請觀眾試列出所觀察到一些講話得體、不得體處。幾番發言,長長一單子列出來,有趣的暴露出聽的人對「說話」並非全無概念,而且對「別人」的缺點還一目瞭然,抓得住要害。那麼,我們只是需要一點的提醒?
曾有人把「說話藝術」簡單定義為能說到真、說到善、說到美。問題是話語一滾到舌尖,吐出,是瞬間即發之事,很難顧得週全。
我就有個張飛式的朋友,快言快語,凡事必吐之而後快。很真!但有時坦白得不但不可愛,反而過於逼人,成為別人耳邊的一根刺。我亦有個深怕得罪人的朋友,在人與人之間口出善言,口角春風,扮演一帖清涼潤滑劑。但其人很會察言觀色,說話轉彎抹角,有時會老繞著圈而進不了核心。
至於那些說話動人,咬文嚼字,死的也可說成活的之人,便有為求美而過於誇張之弊。至終來說,總是言為心聲吧!每個人個性本質裡,真、善、美早已各有所重,也早已決定說話的藝術。既然個性免不了殘缺,說話亦成為一門殘缺的藝術。要突破,恐唯有藉愛才能幫助自己。
在愛裡,是否一向唯唯諾諾之人,能為對方好處而說出誠實話呢?在愛裡,是否一個只會口吐真言之人,也能用愛把話調和得溫柔些呢?至於那說話動聽,加油添醋之人,可否可在愛裡嚐試「反璞歸真」一番呢?愛,可說是我們「說話藝術」中的一個重要起點。
〈聖經〉中有句話說的真好!真藝術!「一句話說得合宜,就如金蘋果在銀網子裡。」
一般人談「說話藝術」時,總不外在用字、措詞與表達技巧上強調下工夫。這些其實尚屬於在「金蘋果」上專求製作。但再好的話拋出,要作到擲地有聲,還必須有「銀網子」來兜接,才顯得合宜,也才襯得出意義非凡,價值珍貴。而「銀網子」的鉤織與鋪陳,總離不了人。
因為說話這事很奇怪,「自說自話」絕對不能算數。上帝崁在人心裡一個「說」的慾望,便是為了我說,你聽,你我可共同進入一層關係,相濡以沬。若完全不在乎對方,談話便落入一昧地高談闊論,凸顯自己,誰還會想再聽你說呢?好像打球,縱使你球技再好,若緊抓著球不肯放,誰還會想再和你打球呢?無怪乎著名人際關係權威卡耐基曾說,「不斷談論自己的人,不但沒有說話藝術,還深具得罪人的藝術」。
因此要說之前,對對方的「底」總要先了解一下。通常在一個生人場合中,除了那些害羞怯生之人,總有人會先沈默一陣,靜坐一旁「臥底」,等熟悉了彼此間的「遊戲規則」後,才鬆些口,啟齒發言。
我不認為這是城府深的表現,倒認為這人懂得與人相交,必須先在對方城堡外的護城河裡遊巡一番,等待對方放下門橋的一刻。也唯有先付出「聽」的代價,才能贏得被聽的權利。
乍聽之下,頗有些弔詭。學說話要先學聽話,說話的最大藝術,便在於先培養「銀網子」的聽話藝術。但在今天忙碌步調裡,誰還有時間與耐心來臥底傾聽?朋友在古時的定義,是那會為你刎頸捨命之人。今天,對任何肯奉上一雙耳朵,傾聽我一段「肺腑」之言之人,我都會認為你稱得上「夠朋友」!我們到哪兒去尋找這樣一雙耳朵呢?我們只能先奉上自己的一雙耳來傾聽。但若缺少愛,沒有關懷,傾聽便成了一件苦工,甚至公事化的一件事,不是麼?
看看許多靠嘴皮子吃飯,深懂說話技巧之人,如律師、演說家、或心理醫生之類,在他們下了班,疲了,累了,動怒,吵起架來之時,有可能字字句句在那注重說話的藝術麼?再善於言辭之人,當溫柔消瘦,愛心疲憊時,都會口不擇言,引起口舌之爭。所以,你要問我,何謂「說話」藝術?
我會說,那是一門聽話的藝術。而「聽話藝術」,即是一門關心對方的藝術。是在愛裡,「金蘋果」加上「銀網子」的藝術。也是我們得窮一生來學習的藝術。